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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微小说:二豁子

连着好几天,翠常吃了早饭,就往三钱小卖部跑,一去,就是打电话。三钱媳妇不高兴,三毛五毛的不好意思要,就说,翠常婶,给屋里装上个电话嘛,又不贵,省得你来回跑。翠常手上抓了话筒,黑紫的脸上讪讪的,说,就装,等立刚回来就装。


翠常就是给儿子立刚打电话的。立刚在城里打工。


翠常前脚出了门,三钱媳妇嘴角就扯歪了,牙缝里挤出一个厌烦,这个二豁子呀。


二豁子,就是翠常。


当然是背地里这么叫。面上,她还是称呼翠常婶翠常嫂子立刚妈。有时,当着她的面也叫,是开玩笑。怎么来的这么个外号?是因为翠常男人排行老二,又加上翠常的一句口头禅:我这个豁子日子,啥时候有个圆满。


翠常以前的日子风清月白,圆润,也饱满,没有一点“豁子”。男人是木匠,东家西家的请去做柜子桌子,少不了好吃好喝的招待,还要送花馍送烟酒。那时,都不兴要钱。谁家有事,当是帮忙。

可就在立刚五岁时,男人说挣个现钱,偷偷跑到山里给人打家具,却没回来。拾人沟里、滴水崖下、老虎岭下都找遍了,没找见。就剩下雨不到沟没有找了。太深。雨都落不到,哪个敢下去?巷里人都说不可能死,人死,那么容易?都说木匠让山里女人给勾引住了。

翠常不理会那些碎语,领着大大小小七个孩子,日子过得鸡飞狗跳,没明没黑。睁开眼窝,她就筛晃着一头乱发,伸开两只干枯糙黑的手抓弄吃的。七张嘴,七个无底洞,要填饱,容易?


算起来,翠常那时也就三十多岁,青枝碧叶的年龄,也圆润,也饱满。可日子无奈,生生地被掘了个大豁子,硬是把她摔打得满脸蒿草般了。好在是,六个闺女转眼就顶事了。常常是,大的抱小的,小的牵小的,在地里踅摸找吃的,萝卜,玉米,豆子,见了就往口袋里装。队长,或者守护庄稼的看见了,也是睁只眼闭只眼。有一次,一个愣头青堵住翠常的六个丫头,不让走。翠常知道了,也不急,扯着最小的立刚,坐到队长炕上,不哭不闹,只管饿了吃,困了倒头就睡。队长头一拧,跳脚骂那愣头青,天下人死绝了,你抓二豁子的娃娃?

阳光打在桐树上,落下一地的阴凉。翠常靠着桐树,眯着眼,看西房,一把竹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,心里却翻腾,我这日子咋就老是见个豁子,不能圆圆满满的,让人省心呢?翠常是惦记儿子立刚了。


西房里住着立刚两口。翠常听着西房的电视声,又坐不住了,要给立刚打电话去。早上,已经打过一次了。昨天就打过。立刚说工程正紧,工资高,过几天才能回来。


翠常可不管工资多少,果真又去打电话了。翠常要儿子给她个准信,到底啥时候能回来。


儿子终归是不能给她准信。工程上的事,由得了他?


翠常电话里就跳脚骂开了,说你挣多少是个够呢?钱多哩,你能挣完?你就是挣得再多,整天把你妈你媳妇撂家里,孤鬼一样,日子不还是豁子吗?


翠常骂着骂着就抹开了眼睛。电话里早是嘟嘟声了。


三钱媳妇和小卖部闲坐的人却乐了,都笑二豁子男人死得怕了,外面黄金满地也不叫儿子捡了。三钱媳妇说,钱多的扎手哩?守着儿子过?那些人都认为二豁子脑子不正常了。怎么说呢,二豁子真的不正常了。儿子叫不回来,回去又跟新媳妇闹,催撵着新媳妇去城里。翠常说,一手难遮四面天,他在外拼死拼活地挣钱,你也该给他个热脸看吧。


媳妇不愿去。媳妇在羊凹岭街上一家糕点厂做糕点。到城里,干啥?


翠常坐在桐树下,把媳妇数落得雷鸣电闪,飞沙走石。一树的蝉声高高低低,也压不过豁子的大嗓门。


翠常说,你不敢去,我送你。


翠常说,你没有路费,我给你。


巷里人都说这个二豁子护犊子过分了,没了边沿。


新媳妇终于被二豁子没明没黑的叫骂撵到了城里,跟立刚一起租了房子,找了几天找不到工作,就埋怨婆婆,说要回羊凹岭蛋糕厂去。说来说去,也没回去。


是夜,月凉如水。翠常靠在桐树上,一叶竹扇子摇过来摇过去,落寞,孤独,和丝丝缕缕的清愁,在风里绕。


翠常说,年好熬,月好熬,就是这日子不好熬,是熬心熬骨哩。


翠常说,别怪妈,妈是过来人,少年夫妻老来伴,小夫妻在一起,吃糠咽菜也是好。妈这日子没指望了,你们还年轻。


月,走到了当空。


虫声一声赶着一声漫了过来。


立秋了。